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庞余亮:乡村学校的寂静至今喂养着我

陈曦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-01-29


庞余亮十六岁读师范,两年后分配到兴化沙沟镇的乡村学校做有“硬本子”的老师,被学生、家长和同事们昵称为“小先生”。小先生虽然认真啃过教育学和心理学,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教育工作者,但即使站在讲台上,他比孩子们也高不到哪里去。


从十八岁到三十三岁,“小先生”庞余亮最宝贵的人生时光都在简陋的乡村学校度过了。庞余亮觉得,这是命定,也值得感激,因为那十五年乡村校园的空旷和寂静,至今还在喂养着越来越喜欢回忆的他。散文集《小先生》就是以这一段乡村教师生涯为蓝本创作完成的。



庞余亮    那年18岁,刚当小先生时留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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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六岁上村小开始,庞余亮就与“小”密不可分——班上年龄最小的、个子最小的,也注定是全班排队时最前面的那一个。不但个子小,而且还糊涂。糊里糊涂上学,糊里糊涂考试,考到哪里就去哪里。16岁,上高二那年,先是预考,然后高考,虽然一举考上了,却只是个专科。两年的大学生活一晃而过,还没懂得分别的伤感,就分配回到了老家兴化。毕业返乡那天,他刚出兴化汽车站,就碰到了一个已复读了两年的高中同学,正准备参加1985年的高考。这个同学后来考上了医学院,现在加拿大。在家待了一个月,按照通知,庞余亮去县教育局拿介绍信。介绍信就是分配方案。有个师范生一拿到介绍信就哭了,他都没听说过他要去的那个地方。庞余亮也拿到了他的介绍信,同样是一个他没去过的地方。当时的分配政策是“一刀切”——原籍是农村户口的,回农村就业;原籍是县城户口的,才可以在县城教学。考上大学,改变了身份、户口,但回到农村,找对象就成了大问题。庞余亮年龄小,还没有找对象的意识,也没有做好去乡村学校做教师的准备,当时满脑子全是诗歌。庞余亮觉得,是诗歌让他成为不那么现实的人,也是一个稚嫩的小先生。他在《小先生》里讲述了上第一节课的情景,从惊慌到镇定,唯一拯救了他的是孩子们信任和期待的目光。


“上了师范,跳跳蹦蹦,个子依旧没长高多少,很害怕镇不住学生们。想不到后来的教学生活中,作为小先生的我,反而从孩子们那里学到了很多很多。现在想起来,孩子们就是我的‘靠山’。这‘靠山’是世界上最令人放心,也是最安全的靠山。”庞余亮说。和孩子们一起成长,有很多珍贵的回忆。最为深刻的记忆,是那堂突然停电的晚间辅导课。“孩子们很安静,我在黑暗的教室里继续讲课。乡村的黑是最为纯正的黑,乡村的静也是最纯正的静。天地间只剩下了我的声音。后来,电来了,光线在教室里炸裂开来,我突然发现,孩子们的头发比停电前更黑更亮了,乌亮乌亮的,像是刚刚洗过一般。”他慨叹,“再也没有那样的夜晚了,再也没有那样的黑头发了。”《小先生》中那些特别生动的瞬间,比如《八个女生跳大绳》《带栀子花的女孩》《校长扛着自行车》《排球挂在树杈上》,庞余亮都尽量使用简单的词句描绘。他当年在写备课笔记时有一个习惯,一般只写每一页的正面,而将反面空着,讲完课后,再在反面记下讲课中的新想法,或是备课中的不足。同时,他又在那些新想法的后面,“速写”下了学生们、老校长、老同事们一个又一个小故事。《小先生》里的很多事,都是备课笔记里的故事,都是他经历的实实在在的生活。乡村生活也不只是田园诗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远比现在贫乏许多,《小先生》如实记下辍学、家庭暴力、重男轻女这些乡村阴影的部分。“再次重读,还是很疼痛。”有个家长交不起学费,给学校运来了满满一船、足有三千斤的冬瓜抵消费用。为了消灭冬瓜,老师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吃法,吃了足足一年。他也记下那些“早夭的学生”。这些孩子往往因狗咬、下河洗澡这类农村常见的安全隐患出了意外,让他痛惜不已:“到了今天,我掰起指头数了数,我竟有了五个夭折的学生,像我的五个指头齐齐被拦根切断,疼,每一个指头都疼,疼到心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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忆起那段生活,庞余亮说,他能忍受乡村学校简陋的生活条件,但很不习惯晚到的报刊和书籍的匮乏。为了能早点拿到报纸和刊物,还有他寄出去的诗稿,他常常和邮递员一起去等待县城来的邮包。“遇到大雾天气,邮船会来得很晚。但和邮递员一起拆邮包上的锡封是很快乐的,就像今天的孩子拆盲盒一样——说不定新来的《诗歌报》《童话报》上有我的作品,说不定有新的用稿通知。当然,也有退稿的沮丧。”每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,学校最大的事就是,老师们坐船进城买学习用品和到新华书店领新课本。说来也怪,每要到进城,就会下雨。下雨的话,就得穿雨靴。所以,就有了那篇很好玩的《穿着雨靴进城》。乡村的日子,每天都在重复,很缓慢,甚至有点无聊,现在却特别怀念。“其实每一种生活都是在重复,乡村的日子尤其缓慢,但这缓慢而寂静的生活里,有着其他生活所没有的惊喜。比如晨曦中打扫卫生的少年们,他们的影子和树木的影子‘绘’在一起的清晨图。”庞余亮说。

后来离开乡村学校的时候,他的好朋友、诗人孙昕晨送了他一句话:你听见寂静了吗?这句话庞余亮一直放在心上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他再也没有像在乡村学校里那样,能够奢侈地享受那乡村校园的空旷和寂静。也可以这么说,那15年的乡村校园的空旷和寂静,还在继续“喂养”着越来越喜欢回忆的他。书中写到一个师范生同事,耐不住乡村的寂寞,很快考研考走了。“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师范生来说,考上大学是命运的第一次跳跃,到了乡村学校再考研是命运的第二次跳跃,第二次跳跃更为艰难。”庞余亮说,他俩常常相互鼓励,同事很有毅力,考了两次,终于考取了一所财经类学校,而他既想考研,又惦记着写作,总在一心二用,终究未能实现“第二次跳跃”。“同事现在省级机关工作。有几次我们见面,谈得最多的还是苦中作乐的乡下足球。我们都没有辜负乡村学校的寂寞时光。”庞余亮说。

庞余亮 《小先生》
入选2021年8月中国好书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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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0年,庞余亮离开乡村学校去靖江电视台工作。那时候,乡村学校日益凋敝,有关系的教师都走光了。他也一直有着对“远方”的渴望,但他也想不到,他的“远方”就是长江边的靖江。其实,庞余亮当年的师范实习地就是靖江,十五年后,因为好心人的提携,他没想到,又回到了靖江。在他看来,靖江是个特别包容人的小城,他的许多重要作品都是在靖江写出来的,比如《薄荷》《丑孩》《有的人》《半个父亲在疼》,包括这本《小先生》。除了“小先生”庞余亮,书中另外两位重要角色就是老校长和总务主任了。
“老校长已快90了,去年国庆,长大的学生们要搞个聚会,把我请过去了,也请了老校长,每个人都穿上了统一的T恤。校长见到我劈头就问:听说你把我写到文章里了?我吓了一跳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后来他也没说什么。看到他笑呵呵的样子,估计活到100岁没问题。总务主任是个非常可爱的老头,他一共生了八个孩子。因为子女多,所以他生活非常节俭。他的中山装的四个口袋里永远有四种烟,那是礼敬不同人的,他自己只抽最差的烟。后来因为心血管病去世了,每次记起他,就想到了他那既狡黠又和善的笑容。”从十八岁到三十三岁,人生最美好的十五年贡献给了乡村学校。庞余亮觉得,这是命定的,也是值得感激的。“15年就像一根缆绳一样,把我紧紧地系在了最扎实的生活底座上。有时候,浮躁或者空虚缠上我的时候,我就去想这15年,这15年是我最重要的生活,也是我儿童文学创作的源头。因为那15年的小先生,我觉得我永远是一个在孩子面前诚惶诚恐的小先生。”

本期人物
庞余亮   江苏兴化人,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,做过乡村教师和记者,现为泰州市文联主席、泰州市作协主席,扬州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薄荷》《丑孩》《有的人》等,散文集《半个父亲在疼》《小先生》等,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。获得过第七届柔刚诗歌年奖、第二届汉语双年诗歌奖、首届曹文轩儿童文学奖等。
《小先生》

作者18岁从师范学校毕业,成为一名乡村教师,被孩子们亲切地称作“小先生”。他从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开始,记录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一个个充满童真童趣的瞬间。寒来暑往,小先生与孩子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,自己也绘就了美好的教育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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